文 | 楊志雅
逾150名來自20個國家,橫跨社會和藝術領域之文化實踐者,齊聚越南河內,參與湄公河文化中心(Mekong Cultural Hub)1 大型盛會「2024 Meeting Point on Art & Social Action in Asia」(以下簡稱Meeting Point),為期兩天半的交流聚會一開場,那種好不容易遠道而來赴會、欲尋找盟友和建立夥伴情誼的熱切企圖,旋即在會場上空點燃。Meeting Point 自2021年開始舉辦,今年已來到第三屆,卻是眾人疫後首次的實體現場相聚,前些只能蹲踞在家的防疫日子,隔靴搔癢般地透過螢幕進行交流,讓這群人早已關不住心中各種創意念頭,迫不及待出閘找人交換意見和實驗試做。
今年Meeting Point聚焦於由下而上的草根觀點(Perspectives From The Grassroots),旨在揭露各地文化實踐者面臨地方上的各種推動困境,提供各方與政策制定者、研究者一處對話平台,來收納針對相關領域不論長、短期的觀察論點,一同創造對未來亞洲藝文有利的發展條件2 。更重要的是,趁著相聚,參與者能夠聚首反思、交流和開啟一段珍貴的友誼;年度聚會裡面各項議程、討論、分享、互動環節設計,皆經過一定時間的集體籌備。過去18個月裡,多名來自不同國籍、不同專業領域成員組成數個小型工作團隊,經過線上討論、分享在地實踐經驗、相互學習等,在策展人、導師、培力人員的指引幫助之下,建立彼此之間的連結,展開對話,一起找出想要在河內實體聚會時的深度交流方式,這些集體工作的結晶,構成了Meeting Point 繁花齊開的內容。
草根間的低語和吹哨提醒
緊接在上午的主題會議後,參與者遍佈在戶外場地,三五成群熱絡交流茶敘之際,身著素色連身長裙的舞者赤足走上平台,凝視著遠處,一語不發,她在熱語喧騰的大眾之間因沉著冷靜而顯得獨特,像是預告著未知的行動即將發生。
手持竹編托盤的表演者穿梭於人群裡,經過身旁時飄散著複合的東方香氣,來自托盤上數個高低錯落的香料小丘,有丁香、肉桂、白荳蔻……那些看來眼熟卻說不出名稱的日常亞洲香料,令我不自覺地大口貪婪吸飽香氣,她們開始發送棉袋,觀眾自由配裝起各自的小香包。
演出者搬出甕,甕裡傳出一些聲響,搭配聲音移動之間她們分送繽紛的彩色布條,觀眾因低調的引導隨意綁紮,自然地布條接連成線、線結成網,那是出於人想要相互連結的天性,一時之間我們集體即興創作、具象化了彼此的連結。
表演者之間開始低語咬耳,似乎在傳播著什麼秘密,可是只和距離她們近的觀眾交頭接耳,聽者像是接受到了指令,開始去找筆寫下東西,讓聽不見的人心癢難耐,終於耳語傳進我的耳裡,那是一句向所有人的提問「你遇到了什麼難題」3 ?
這一場具互動性質的創意行動,由七名來自不同國家、各有專長的藝術創作者共同策畫,為的是在年會大量智識型討論之間,穿插啟動身體感知、內在感受的互動環節,用創意引領現場參與者集體行動,回應草根性。創作者之一、臺灣劇場人吳維緯事後分享本次創作源起,在她們線下合體大約兩個月之前,已在線上初步展開討論,她們想知道跨國合作共製,是否能有效策劃一種限地的藝術行動,在年會舉辦期間,引導集體即時地輸出某種創意呈現。一個能夠引起最大共鳴的動機,才能進一步產生更有力度的集體行動,於是她們現場提問,目前各自面臨的難題和關注議題為何?從此蒐集敦使多數人產生行動的可能動機,此次蒐集到的答案也將為這一場跨國共製的未來版本鋪陳。
參與者寫下各自擔心的事情,人工智慧的反撲、不平等的處境待遇、人類對萬物的無知或忽視、無法獲得想要的幫助……。
我則寫下,「貪心」。
即使按下暫停鍵也沒有關係
回想準備出發之際收行李時,我列下旅行前的準備、此趟旅行應訪單位、回程之後得緊接處理的未竟事宜等。自從成為接案獨立戶,為了提出更有量體的成果,我經常組織或加入團隊以利大量的累積合作經驗和人脈,追趕各式急迫的專案期限的同時,還是貪求更多的學習機會,當自己是塊充滿孔隙的海綿無條件浸泡於藝文領域的工作池裡,應接不暇之時反應在身上的就是免疫力下降、體內病毒反撲,那些在唇角伺機而動的唇疱疹預告將在參與年會期間出來見人,於是口服藥物也成為這趟旅行的必需品了。
我以為這是作為一名尚未有穩固根基之新興藝文工作者的成長必經之路,獨立的自由接案人必須精進十八般武藝,和不間斷地學習與吸收經驗,往後才有機會立足於當代藝術領地;我太貪圖經歷所有的事情,所以我得忍受成長陣痛期和付出不能休息的代價,未來當我晉升為資深藝文工作者,屆時就能游刃有餘。直到我坐在台下聽到已經具有業界廿年經驗、新加坡資深創意製作人Fezhah Maznan現場緩緩朗誦她的詩作:
他們說去休個假吧,我們總是回─
沒辦法。
如果我們停下來
離開一會
還是坐下
任何可能出錯的地方就會崩塌。
他們說去休個假吧,我們總是回─
沒辦法。
不然工作要如何進行
生活又怎麼能發生改變
還有誰能夠逗樂孩子們?
他們說去休個假吧,我們總是回─
沒辦法。
能運用的資金快要燒光
更別說要聘用一位有經驗的人才進來
也沒時間去訓練新團隊了阿
因為我一個(女)人就是那個全能的夢幻團隊所有成員─
是藝術家、製作人、行銷策略企劃專員。
他們說去休個假吧,我們總是回─
沒辦法。
我們已經錯過太多。
沒辦法陪伴家人的國定假日、
該和朋友相聚的慶祝會、
好好陪伴我們小孩的親密時間。
現在休息的話不就離放棄不遠?
過去的犧牲會不會全都徒勞枉費?4 …
台下的我隨著每一行詩句情感堆疊,眼淚泛出來。原來貪心和過勞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那是在場每一位文化實踐者心裡告誡自己不能停下腳步的通用自我詰問,我們的集體獨白。
「按下暫停鍵:重新檢視目的與實踐方式」(Hitting Pause: Examining Purpose and Practice)這一場的主題討論由ArtsEquator5共同創辦人Kathy Rowland所主持,源自她對於東南亞藝文現場普遍面臨之困境的觀察:許多文化實踐者的動力係企圖經由藝術行動來敦促社會發生正向改變,他們於當地社群所發現的問題往往需要迫切的關注,可是大環境所能提供的資源有限,他們永遠無法獲得足夠的資金、時間、技巧和機會來實踐那些創新的社會改革點子,經常受限於解決眼下的問題,快速做出回應,以便對不同的利害關係人提供即時的藝術服務。短時間內必須提出成果的專案接踵而來,讓這些文化實踐者像是踩著輪子跑卻不會前進的天竺鼠,陷入無限輪迴之間疲於奔命,然後精疲力竭。
從前面為期六個月與四位正處職涯不同階段之文化實踐者的線上交流,彼此認真商討和交換意見後,至Meeting Point 現場參與者所給予的即時回饋,Kathy的觀察在在具現,我們就是那不停跑著的小天竺鼠,終究我們得想個辦法幫助彼此停下踩著輪子的腳步,脫離無限輪迴。
大多數的我們對於這份透過藝術文化,涉及改善他人/其他群體處境的工作,長期付出不自知且相對綿延而深入的承諾,我們肩負對社會共好的責任,具有熱情和使命感,那是因為我們知道透過藝術行動能夠製造美好的願景甚至帶來實質改變,所以投注不符合成本效益的巨大人生資本,用微小的成就感和驕傲不斷說服自己能夠一直做下去。直到我們發現自己畢竟還是時間精力有限、會彈性疲乏的一般人,即使再有創造力的靈魂,不斷地給予終究會面臨身心靈被榨乾的那一天。
下午就是喝下午茶的時間
這一場主題討論的核心參與者,有人決定發起「不填滿行事曆」(A Calendar of Doing Less)運動,有人宣告即日起下午不工作,而是留給咖啡、茶、理直氣壯休息的時段;放下那些永遠都追趕不完的工作期限,這群長久以來超時又過勞的人們,才有時間回頭檢視現正做的事,是否能幫助我們更接近心裡為自己設定的理想人生角色,像是連結者、改變遊戲規則的人、充滿關愛的聆聽者、創造魔法的人……。
來到Meeting Point的下午,則是四位來自越南在地、四位來自亞洲其他地區藝文工作者,針對年會主題所設計、分別帶領的八個互動環節,百餘位的年會參與者根據個人有興趣的議題內容,分頭參與。由越南獨立研究員Bùi Duy Thanh Mai帶來「餐桌旁的我們聊什麼」(What do we tell each other beside meal-tables),先從簡單的飲食習慣提問,讓參與者像是玩大風吹一般東奔西跑去找到同好。
「你每日三餐的來源是什麼,自煮或是外食?」
「我喜歡自己買菜和下廚。」「叫外送!」「沒留意,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每天吃什麼。」一時間大家各自嚷著答案,找到自己歸屬的小組。
「你覺得最理想的用餐人數?」
「三、四人左右。」「噢我一人就好,拜託別來煩我。」「快來這裡,沒有人數上限、越多越好!」參與者又開始笑鬧著移動。
我們接著和彼此分享,印象最深刻的一餐或一道食物,再畫於空白明信片上;那是媽媽做的焦糖布丁(leche flan),加一些咖啡粉是媽媽的獨門秘方;2014年突然襲擊耶誕連假的印度洋大地震與繼之而來的南亞大海嘯,傷亡失蹤人數以怵目驚心的速度不斷攀高,原本飯桌上的人都嚇得跳起來追問親友動態,或守在電視新聞旁,那一桌吃到一半的耶誕大餐從此冷冷地散落在餐桌上;旅遊時候去遊樂園玩得整日嘔吐反胃,結果只能眼巴巴看著異鄉友人準備一桌豐盛的道地料理,卻一口也嚥不下。我畫下的是S提供的實用網友見面教戰守則,不要第一次見面就約正式餐廳,改喝一杯咖啡,時間可進可退,如果聊得來再帶有好感的對象續攤,去吃自己心裡私藏那間餐廳的義大利麵。
我參與的最後一場互動環節,也是由越南在地的藝術家所主持,Hữu Chi Đỗ讓我們圍圈玩遊戲,介紹自己的同時想一個好玩的動作讓大家跟進,接著找到夥伴輪流當對方的鏡中形象,亦步亦趨跟著對面的夥伴忽高忽低、跳起來又坐下,模仿彼此動作時候不能說話可是笑聲不斷地併發,再次兩兩重新配對,我們盯著對方眼睛不看畫紙,或著閉眼畫下對方的模樣,收到屬於自己那一張歪七扭八但充滿樂趣的肖像畫後,背面寫下我們對自己的看法。
我是誰?我是一名來自臺灣的創作者,喜歡經歷各式各樣由藝術文化活動所啟動的人際連結,並且對此執有貪念。「是壞事嗎?妳太貪心,那很好啊,表示妳有積極活下去的動力。」年會接近尾聲時,交流之間有人這樣回我。
在這三日時而喟嘆沉吟、時而歡笑寬慰的大型聚會討論,有人說,無論如何,順流或逆行,我們早已全副處在萬事萬物永遠都在變化的流裡。
我們是一群有利他傾向的文化實踐者,具有彈性也會變形,是就算表面燒成焦土也殺不死的草根、空氣間散佈的草種,我們常常有前進的動機和生產的動力,卻也有一個經年無法被滿足的胃口,當我們忘記自身同等需要被藝術文化創意餵養,就是被自己胃口反噬的時候。那些創意的原型,早就處在我們身體裡、周遭流動的萬物裡,我們明明經常反覆操作,但也時常忘記,在提出深刻繁複的議題思辯之餘,我們同樣也需要輕鬆簡單的玩樂、休息、遊戲,那才是推動生活繼續運行的本質。臣服於天性,順應榮枯有時,當一人枯竭渴求躺平之時,別忘了我們是一片相連的草原能夠承接彼此,相互供給。
1 湄公河文化中心是一個支持培力來自多重領域之文化實踐者(cultural practitioners)的促進組織,在亞洲發動攸關和藝術、社會兩相交集的計畫,其合作對象不止於藝術家,更包含傳統至當代藝術各種表現形式所涉及之專業從業人士,像是研究人員、藝術行政、行動實踐者等等。本文將以文化實踐者通稱之。
2 2024/4節錄改寫自Mekong Cultural Hub〈MEETING POINT 2024〉。https://www.mekongculturalhub.org/meeting-points/。
3 原問句為「What’s your problem?」。
4 2024/6/7摘錄翻譯自Fezhah Maznan 於2024年1月創作之英文詩〈A List of Excuses〉,全文請見https://www.mekongculturalhub.org/news/2024/04/hitting-pause-reflections-from-meeting-point-2024/。
5 The ArtsEquator Fellowship is a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programme for mid-career arts critics and journalists who are creating critical content about the arts in Southeast Asia.出自https://artsequator.com/。
6 整理翻譯自Kathy Rowland的提案企劃說明,資料來源同註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