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絜晴
「土是什麼?」
對於一位陶創作者而言,是一個根本卻容易被輕巧帶過的問句。「土之問」不僅是一種對媒材的詰辯,同時也作為一根針,不斷拆解、重塑著藝術與陶瓷產業之間的縫線。然而,土與陶的問題只能優先被視為媒材的議題嗎?或被作為一種將藝術產業分類、劃界的參考?又或者這個問題本身,可能穿越重重分野的框架,帶著「未定義」的動能,為當代的藝術創作生態提供新的活力?
在土星工作室(Tu Xing Studio)(以下簡稱土星)(圖一)的介紹中這麼寫道:「土是原初的物質,順應著自然,不斷在環境中變化,具備著未知的連結等待發生。」如此對土的詮釋,看似立論基礎易懂,甚至稍有過度開放之感,卻也反映了土星期許作為「台南陶瓷駐村中心」的運作樣貌。
土星緣起:關於主理人黃虹毓與彭奕軒
不同於其他陶藝工作室,土星的目的不僅是創作、產出、販售作品或製陶的技藝,而是將「土」作為一種聚攏彼此的「中介」,引導不同背景、需求的人透過「土」產生多面向的連結。如此特殊的運營態度,或許與兩位主理人:黃虹毓與彭奕軒的創作觀、工作經驗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
一個陶工作室的緣起,首先可以追溯到黃虹毓的創作歷程,關乎她如何思考陶與人、陶與環境的關係。黃虹毓今日作為一位陶創作者活躍於藝術圈中,過往的創作常以日常物件出發,關心陶容器與塑膠容器的使用狀態(圖二),在替代性、永恆、循環等關鍵字中,尋找永續的可能。永續不只是物質的,而是關乎物與人如何交會、共存,所產生的陪伴與持續力。後續的創作面向逐漸寬闊,著墨於絞胎、泥條盤築技法與土的堆疊狀態(圖三),在作品中體現了對真實土層的詩性詮釋,並持續耕耘實用性器皿的製作,以及製陶方法的教導。黃虹毓的關懷尺度細膩,將環境、土地、器皿與人等議題搓揉成細長的線,交織成網,甚至有意識地注意身體在網上拉伸時的鬆緊狀態,重視必須親身驗證的過程與經驗。
一個陶工作室如何保持活力,如何聚土成堆,甚至在台灣當代藝術環境中促成別具一格的運營模式,則能從彭奕軒的工作經歷裡,窺見他對藝術產業的洞見與執行力。彭奕軒既是土星主理人之一,亦是藝術家,同時也是台南獨立藝術空間「節點(Zit-Dim)」(圖四)的共同經營者。雖然土星早於節點五年成立,不過因兩者不同的經營方法,節點更早一步踏入了當代藝術產業的聚光燈下,「節點經驗」也因此融入了土星工作室的部分運作中。節點於2019年由彭奕軒與香港藝術家何兆南共同成立,藉由《過海的.藝術計畫》開展一系列策展、交流項目,除了作品,亦重視不同形式的資源交換與人際互動。後續營運不倚賴公部門補助,而是採會員制維持基礎收入,並透過核心成員策劃具有實驗性的展演活動,保持自主性與積極性。以「人」與「連結」為主軸轉動的節點,跳脫現下藝文空間常見的營運方法,尋求自給自足的獨立性與彈性的空間。
在2023台灣藝術進駐聯盟年會《創造未來和反思當下》中,彭奕軒曾代表土星與節點進行發表,並以套書《108個月:觀察者藝評小誌》的九個子題描述(圖五),分別比喻、期許作為獨立藝術空間經營者的姿態,其中從〈Friendship〉命題簡介裡引用的句子令人印象深刻:「『Make friends, not art.』即hanging out 比策略性的決策更重要。不只是一期一會,這種無目的、或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的情誼,在藝術生產的歷史中一直都佔有極度重要的地位。」,以此延伸思考——藝術空間作為一個匯聚與連結的平台,所可能的作為不只是藝術。如此,綜觀節點的經營乃至土星近年的各項計畫,都十分細緻地拉起了創作者、參與者、空間、地方與土的關係,並不斷拓展藝術實踐的可能。
土乘著人,人盛著土:土之星上的連結網絡
土星自成立以來,推動了多種形式迥異的創作計畫與共作方法,比如原土計畫、協作計畫、合作計畫等,亦連續三年策劃展覽《壞坏》,透過聯展集結多元的陶創作者,而於2023年正式啟用的商業展覽空間「應力空間(Soil Space)」,則邀請許多藝術家展出有關土、陶的創作,展現多樣化的樣貌。其中,原土計畫與協作計畫的執行,形成了特殊的藝術生產過程,甚至影響了部分藝術家後續的創作軸線,而展覽《壞坏》的呈現結果,則引起了專業研究者對於「當代陶藝」、「何謂成功的陶作」等相關討論。
(一)原土計畫:陶創作的永續可能
原土計畫的發想,來自於黃虹毓在創作時幽幽飄出的問句:「我能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土?」,因而邁開步伐前往住處附近的山頭掘土,再將土壤帶回製作試片,試著摻入其他作品中。該計畫後續參照了日本藝術家栗田宏一的〈土壤圖書館〉(土のコレクション)以及荷蘭的歐洲陶藝中心(EKWC)的陶瓷數據庫,從中思考台灣原土數據庫的建構方法。我曾對原土計畫有著許多懷疑,比如原土計畫所意圖創建的台灣原土數據庫,其數據要如何精確地體現該區域的土質、生態或人為活動的樣貌?特定地方的土與使用該土壤進行製作的創作者之間,或許具有親密關係的事實,但這樣的親密性要如何在作品上呈現?「數據庫」一詞衍伸出科學、理性的語感,加上對於製陶時會產生不穩定性的疑慮,使我難以看清原土計畫的輪廓。從單一作品或展覽去看原土計畫,確實不易從結果反觀該計畫的全貌,因原土計畫的目的並非作品的成果,而是整個行動的過程,以及人在裡頭與土產生的綿密關係。回到土星成立的脈絡裡來看,「永續」或許才是在這個計畫中的關鍵字。黃虹毓所關懷的「永續性」,既包含了環保意識的永續,同時也涉及器皿與人在情感上的永續。原土計畫的一個重要前提,志在提供土的參與者,其土壤多來自家鄉,或對個人具有特殊性的區域的土,土之於人具有地方性的意義。土星接收原土之後,會先燒製成試片,並提供數據給供土者,該數據不僅反應地質現況,更是將原土的可利用性明確化,供土者可根據數據進一步了解所在之處,並將原土用於不同面向的製作,比如纖維、染料等,不只限於陶器(圖六)。而目前陳列在土星實驗室(土星一樓販賣部)的原土試片牆(圖七),不應視為原土計畫的最終結果,而是計劃過程中留下的痕跡,標示在旁的地名則是指出空間與地理位置的輔助,至於原土試片那層層漸進的色彩與質地,所可能觸發的感知與想像,以及其背後每份土與人的親密關係,則是促使數據庫不斷建構的感性驅力。
(二)協作計劃:將技術教導作為交流方法
協作計畫正式始於2019年,截至2024年4月已累計18回,每次協作的內容皆不相同。不同於一般委託製作的接案性質,協作計畫更傾向於協助藝術家學習製陶,透過教導對方需要的陶瓷技術,來協助藝術家完成作品。技術的教導相比直接受託製作作品,雖然增加了隱形的製作成本,卻也因此有了更多交流的契機,也讓藝術生產的過程更為活潑,保持新鮮與彈性。在協作的前提下,藝術家與協作者對彼此的身份認知需要一定的默契,如何保持平衡、平等,這些意識總是在未察覺的作為中默默流竄。究竟協作者的介入會不會帶入個人的創作意志?或許是個無法立即回應有或無的問句,然而可以知道的是,土星在協作計畫中總是有意地維持協助、教導與諮詢的身份,於是不同協作計畫下實現的作品,都依然與藝術家的脈絡貼合,甚至啟發後續以陶為主媒材的一系列創作(圖八)(圖九)。協作計劃的模式,於台灣藝術產業中並非常態,在傳統的陶瓷技術傳授上,以封閉式的、長期的學徒制最為常見,藉此確保技術的留存,以及陶瓷工作室/工廠有足夠的人力能從事工廠化的生產,而一般藝術產業中的委託製作模式,則是將受委託者視為乙方,其技術的提供被視為達成結果的服務,雖存在可協調的空間,但身份上仍有明確的高低關係。協作計畫的出現,提出了陶瓷製作技術作為一種資源交換的可能,也讓協作者的角色被顯現,間接觸及了工作倫理上時常討論的「被隱形的協力者」的問題。
(三)《壞坏》:什麼是好的陶作品?
從2021年持續舉辦了三屆的《壞坏》(圖十),網羅各方的做陶人,透過展覽與「壞壞交換」來聯繫彼此,並以「何謂壞掉的作品」進行提問。《壞坏》以相對輕鬆的視角看待陶作品與製作者,從較生活化的個人選擇出發,試著鬆開陶總是與傳統工藝、現代藝術、當代藝術等大命題交纏的詰問,回到個人與陶器、與土之間的私密連結,再藉由集結與交流,將每個散點般的個體牽引、交織。然而,展覽現場的集合式呈現(圖十一),反而更讓觀者好奇「陶藝」究竟該如何定義?陶瓷的邊界可能是什麼?做陶的人與陶藝家之間有著什麼樣的距離?進而思考「台灣當代陶藝」的樣貌。台灣藝評人沈裕融曾在雜誌《藝術觀點》中,以《壞坏》去談當代陶藝的反思:「『陶藝』並不是一個範疇,或者說一個獨屬於長期製陶者的專業領域……退回到最根本的起點——它就是『土』……『當代陶藝』的突破,或許並不只是『工藝的藝術化』,我們要思考的應該是『土的媒介化』。」。「土的媒介化」的廣泛性,包容了不同的創作樣態和不同背景的創作者,但也令人好奇這樣的觀點是否會有過度擴張的可能?或者持續擴張直至外溢,彼此交混,會是必然的未來?之於土星,「土」既保有個人的親密性,同時也作為一個「嫁接的場域」,在「陶的當代性」之前,流動的人與實在的身體經驗,也許才是「土星工作室」得以持續活躍的前提。
(四)應力空間:在多元化的陶創作中尋找開放性
2022年底,土星搬遷至位於台南市中心的新位址,以三層樓的規模擴大經營實體空間。應力空間位於新址的三樓,作為土星專屬的商業展覽空間,自啟用以來,已有多場展演在此接力般地發生。受邀辦展的藝術家,並非都是以陶為主要媒材的創作者,在面對土、陶瓷時,不全然以傳統的陶瓷藝術待之,也並非以純粹的藝術觀點看待,而是摻揉了許多個人的材質與生活經驗,讓作品不再是不可褻玩的凝視對象。例如藝術家張曜昌的個展《默宴》(圖十二),製作許多細小的陶片串成形似生物的表皮,觀眾可藉由撫摸讓作品發出聲響;藝術家陳向榮的《磁磚計畫》(圖十三),則是將日常可見的磁磚與物件形象,轉化成簡練明晰的視覺狀態,探問工業化與人性的矛盾;藝術家何彥諺的個展《標本上的指紋》(圖十四),則運用了整個展場空間,透過地面改造、物件與影像的空間調度,創造形似考古工作的場域;聯展《等登燈》(圖十五)則是展出多位創作者的燈具作品,將展場佈置成具有生活感的空間,強調作品的實用性與陪伴感。創作背景迥異的藝術家們,帶來了更多陶作的多元面貌,土星的立場在此稍稍退後,成為基座,支撐著他人的觀點,並藉由其他藝術家的表述,側面顯現陶創作的多樣性。
(圖十五)燈具聯展《等登燈》,2024。(土星工作室提供/彭奕軒攝影) |
Be Earth ,be earth.
從藝術家的創作層面去看,土星對於土的態度,是保持親近與好奇,注重材料的特性,並不懈地探源,在理解邊界的同時尋求漫出邊界的可能,以開拓創作的發展性;從陶瓷工作室的層面審視,可以發現土星謹慎地面對陶瓷技術,但不以陶瓷技術的獨一性、獨創性為自身標籤,時時保留他人也能共享的空間,盡可能平等交流,也因此產生更多推廣陶器、陶瓷技術的機會;在試圖成為藝術進駐空間的準備上,土星已積累一定的資源與人脈,且創造了具有潛力的共作機制,新的實體空間也藉由明確的品牌化、分眾策略,產生更多對外的連結。
「土是陰陽的平衡點,是宇宙指南針的中心。在印度五大元素中,土由水創出,是最後的現身。取它穩定、守恆的力量,回看與藝術家成長息息相關的藝術機構,期許扎根與滋養。」——鄭惠文。
由個體戶的藝術家發展成群體,再拓展出密集交流的平台、場域並不容易,如何能保留藝術家的個性與穩定產出,同時積極營運兼具商業功能的獨立藝術空間,需要一套相對縝密的工作機制,才能在適切的間距中,多方推展不同性質的項目。將土星二字看作「土之星」,取英文Earth/earth之雙關意義——地球/土壤,顯現恆定的期許,也期待土星未來不只成為穩定的土層,同時也是翻動土層的手,撥鬆緊實的土壤,讓空氣、陽光與水分不斷在其中攪動。
參考資料
中文著作
- 土星工作室,《應力空間》,臺灣:土星工作室,2023。
- 佐佐目藝文工作室,《108個月:觀察者藝評小誌》,臺灣:佐佐目藝文工作室,2020。
中文期刊
- 藝術觀點編輯部,〈觸知覺的板塊震盪:感官記憶的塑寫與觸讀〉,《藝術觀點》第93期(2023.4),頁32-51。
網路資料
- 土星工作室,2022.7。〈【原土計畫】原土採集計畫 Soil Plan 計畫源起〉。土星工作室。https://tuxingstudio.com/blogs/works/%E5%8E%9F%E5%9C%9F%E8%A8%88%E7%95%AB-%E5%8E%9F%E5%9C%9F%E8%A8%88%E7%95%AB-soil-project。
- 王振愷,2022.6。〈創作者/經營者/協作者:彭奕軒與節點、土星,及其作品〉。典藏ARTouch。https://artouch.com/people/content-67414.html。
- 鄭惠文,2021.10。〈Friendship〉簡介。觀察者藝文田野檔案庫。https://www.instagram.com/p/CVhEsTErV24/?img_index=1。
- 鄭惠文,2021.10。〈Earth〉簡介。觀察者藝文田野檔案庫。https://www.instagram.com/p/CVhEsTErV24/?img_index=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