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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空間的雲端漫遊

文:李筱婷

「如果有一天,大家都說不要收,但是空間就是要收掉了怎麼辦?」

漫步在台北的巷弄街道中,除了住家、商店、聳立的辦公大樓之外,偶爾也可以看到許多寫著藝文空間或藝術空間的招牌。如果是對於當代藝術不熟悉的民眾可能會好奇這些空間在做什麼?是展出藝術家的創作?販賣文創商品?居家陳設展示?還是開班授課?無論空間內是在進行什麼樣的活動,藝術空間已然成為了台北這個城市的一部份,如同坐落在台北市中山區20餘年的的新樂園藝術空間(以下簡稱:新樂園)。新樂園與按摩店以及旅宿業比鄰而居,在觀光客和享受按摩服務的客人頻繁路過的小巷弄中,擁有一片大落地玻璃窗的新樂園,每隔一個月就會換上不同藝術創作的呈現,如同定時輪轉的幻燈機一般,這樣讓人好奇卻又使人迷惑的藝術空間看似平靜地營運著,卻在這20多年來不斷地在空間組成及營運的制度上有著大幅度的震動及變革。

新樂園藝術空間在90年代被定義為替代空間,起初是由替代空間「二號公寓」之部份成員發起;「二號公寓」創立的起因是當時在城市中,能夠讓民眾接近藝術以及讓藝術家創作展演的場域只有市立的美術館、紀念館或博物館…等公立場館,而公單位的展期、徵件及獎項申請對當時的藝術家們來說都是僧多粥少的局面,許多想一展身手的年輕藝術創作者為了能讓自己也為藝術環境爭取更多的展覽機會,紛紛仿效國際上「替代空間」概念,開始善用城市中被閒置的私人空間或是經由向政府提案爭取更多展演場地的機會;1997年藝術家湯皇珍、魏雪娥等人發掘位於台北市八德路和忠孝東路口的「台北酒廠」成為藝文特區的潛力,成立「華山藝術特區促進會」向政府相關單位爭取使用該閒置空間作為藝文展演的場所。1995年,竹圍工作室創辦人蕭麗虹與幾位藝文夥伴,活用新北市(當時的台北縣)淡水河畔的一處廢棄私人雞舍,成立了臺灣首座藝術村「竹圍工作室」。如同前述藝術空間的成立,新樂園的前身二號公寓也是由一群志同道合的藝術創作者,在當時台北市和平東路的公寓中由藝術家們集資支付水電費等基本開銷輪流展出的藝術空間;延續著二號公寓理念的新樂園,是以「人」為主軸,在空間的管理和營運上為了能維持彼此之間的平衡,在空間經營上採用「共議制」的方式做為決策的基準,而行政工作的分配則採用「工作小組制」,由成員藝術家自行認領行政工作並組成公關、展務、活動、紀錄和總務等五個小組;採用這樣的方式,使得空間中的每一個對外和重要決定,都需要集合藝術家成員們,經過討論思辨後採多數決的投票方式決定。這樣看似社團組織的藝術家團體在上述管理結構下持續地運行,其中基於不同的因素而經過數次的搬遷,最後在2000年時搬到位於台北市中山區的巷內,以每二年為一期的方式,徴選藝術家們共同經營空間,空間主要的收入的來源除了藝術家每一期需繳納的固定會費之外,政府單位和基金會申請的補助,則占了大部份的收入來源。

空間的經營畢竟不是單單只要有「人」這個元素,每日的水、電、房租和修繕費等財務事項、與公部門的溝通協調、國內外其它藝文單位的連結與合作、各種補助和徵選項目的申請,一項項的代辦事項,都等著這些非全職藝術創作者在除了創作和日常生活之外必需要擺平的事項;也因此,新樂園的成員們發現,若是持續延用原來的「共議」及「工作小組」的方式來營運和管理新樂園,在對外連繫上會因為決策程序的繁瑣而拖延整個組織的對外溝通時效,加上成員們也開始想要使用新樂園的名義向地方政府或中央單位申請補助,因此,為了能有更良好的對外溝通管道和獨立的運作方式,新樂園進行了第一次的組織變革。在2003年時,新樂園向臺北市政府文化局申請登記立案,以穩定空間營運的方式,開始以非營利單位的方式運作,雖然新樂園看似由一個藝術家集結的社團轉型成為一正式組織,但內部的決策流程和組織結構卻仍未改變。2008年新樂園的組織內部在一場極具歷史性的「新樂園十週年特展-永恆的成人遊戲工廠」聯展後,再次展開了變化;許多長期負責營運的核心成員陸續因為各種因素退出新樂園,在缺乏經驗和系統性的行政作業狀況下,新樂園在對內以及外部聯繫上遭遇到了困難,無法有效率地進行決策,許多決策例如:是否要為空間修繕廁所或購買器材等基本決策都因為整體制度失衡而擱置。為了挽救這樣的局面,幾經成員們討論和協調,在2010年時,在組織的決策面開始加入執行長制,不同於一般組織結構和制度,新樂園的成員為了維持當初所訂定的共議制,將執行長一職定位為:對內能為組織即刻反映單純且緊急的事務與決議,對外則是建立品牌型像和尋求外部資源。

無論新樂園在組織結構是採用什麼樣的方式運行,若是要關注到一個藝術空間的營運面,除了組織、人力之外,不得不提的就是財務狀況。前述曾經提到新樂園的固定收入除了每位成員在每一期(每二年)中繳交的會費,剩下的就是申請各公部門和基金會的補助做為收入。新樂園憑著會費收入和補助收入,有機會在2008年時開始聘請一位專職的行政協助打理空間裡外的大小事以及協調組織內外的事項。隨著藝文環境的改變,即使公部門和基金會針對補助不斷提出更多元的申請項目,但伴隨著是展演空間和藝文組織的增加,讓申請補助的競爭更加激烈,無形中也提高了申請獲補的門檻。2008年之平均每人GDP(國內生產總值) 為18,081元 ,但時至今日,2022年預測平均每人GDP為35,244元 ,人力薪資和民生物價隨著經濟環境的成長而增加。在大環境的改變下,對於超過半數的年度收入都是來自補助的新樂園來說,有著莫大的影響。即使面對這樣的困境,新樂園仍未能生產出一有效增加盈收的商業模式,持續延用以補助為主要收入的方式營運。針對這樣的狀況,部份擁有危機意識的成員認為應該增加成員繳交會費的金額或是讓組織徹底轉型,新樂園的成員大多數為學校體系的老師,並非全職的藝術家,因此在會費的負擔上相對保守,即便;像是轉型成畫廊,將商業模式專注在行銷新樂園的成員藝術家身上,利用販售作品的方式成為主要或次要的收入來源;也有成員提議過,是否要轉換成股東制,像是同樣做為藝術空間的VT art sloan,不再是每兩年繳交一次會費,而是願意成為股東的成員在單次投入大量的資金支持新樂園的營運,所有的股東成員共負盈虧。但是最後,上述的不同方案在新樂園的組織內部未能得到多數成員的同意和支持,因此新樂園在決策面持續維持共議制,在行政面則是由執行長依年度的財務狀況決定聘請專職或是兼職的行政人員來處理。

2018年,新樂園成員張雅萍繼2010年後再度接下了執行長的職務,面對組織內部的氛圍不同以往、財務的困境、同期藝文空間的關閉、階段性任務的結束、以及藝文產業對新樂園的期待,在這些種種的難題下,即便心有不捨但雅萍開始興起了將實體空間結束的念頭。即使有這樣的想法,但是看著空間後方儲藏室中堆滿的紙本藝術檔案和公用電腦中的數位資料,實體空間的關閉並不是只有不再和房東續租並將當初立案的組織結清這麼單純的事。當時正值竹圍工作室也在準備落幕的相關活動,而許多畫廊、場館和藝術空間正在興起建造藝術檔案數位資料庫的風潮。因此在接下來的日子,執行長雅萍走訪竹圍工作室、LightBox攝影圖書室、在地實驗室、李梅樹紀念館…等空間後,開始對組織的收尾,蒐集了一些初步的想法。

在以人為主的新樂園,最常面對來自產業界疑問是有關「公共性」的議題,由於空間中常年展出的是成員藝術家的展覽,專案型計畫在執行時也多數是由成員來執行和策畫,是故在與外部的連結和合作上,新樂園較其它藝文空間的彈性來得低。一個營運了二十餘年的藝術空間要完結並不容易,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處理得好。所以雅萍決定,除了一步步地朝向結束實體空間的計畫之外,新樂園長久以來欠缺的公共性也將一併在接下來的計畫中付諸執行。為了能永續保存新樂園的精神,沒有任何資訊科技背景的雅萍決定求助於數位技術,雅萍找了許多跨領域的專案人員一同合作,像是Wikidata Taiwan 召集人王文岳以及「科技藝術典藏基礎計畫」的計畫主持人陳禹先等人一同協助,藉此補足新樂園在科技技術和數位化專業知識上的不足,即便有了技術面專業的協助,但是除了電腦中的檔案,還待解決的是實體紙本藝術檔案的保存和數位化;除了藝術家個展的資料,還有各種常態性的專案計畫,像是:Emerge新秀計畫、跨領域藝術節、十週年和二十週年紀念展、研究專案…等資料,這些資料若是未有被儲存於電腦硬碟中,就是被以投影片、錄音帶、剪報、實體相片…等難以處理的實體檔案保存。而光是整理這些實體和數位資料就是一個問題,因此雅萍找來了維基中文百科研究員余建勛(北藝大藝跨所)研究員、工讀生和實習生,一步一步將實體的資料整理好。

在整理原始資料的過程中,雅萍發現新樂園雖然保留了每一位成員藝術家個人當時在新樂園展出的資料和紀錄,但是由於藝術家個人資料的公開數位化需要創作者本人的授權和協調,等同於需要聯絡上百位的藝術家,在繁瑣的行政程序中,雅萍發現在保存資料上必需要有所取捨。有鑑於台灣視覺藝術協會(通稱:視盟)在2014年時針對台灣的藝術家所建置的TCAA 資料庫中保留了足夠多台灣藝術家個人的創作和歷程軌跡;因此,新樂園在數位資料的保存上決定只保存常態計畫展、大型聯展和專案計畫這類型共同創作或合作的內容。而在資料的保存上,新樂園也決定使用維基數據(WikiData)的社群技術,將整理後的數位內容上傳維基數據。雅萍認為使用維基數據的好處,由實際網站硬體維護以及內容書寫的兩個主要面向做考量:結束營運後的新樂園,不會再有行政人員、執行長、空間及成員藝術家們,而這也意味著,不再有會費和補助收入,若是採用自行架設資料庫的方式,後續面對的會是每年需要有人處理網站資料和安全性的維護與更新,以及支付網域和主機代管的費用;而使用維基數據的好處,是整個網站的軟硬體架構都已經完備,不會有額外的費用產生。在內容方面,雅萍也談到為何不採用維基百科而是使用維基數據,主要是因為維基百科的內容基本上是由多方的參考文獻得到佐證之後,用敘述性的方式將內容寫入呈現在網路上供使用者閱讀參考;但對新樂園而言,新樂園的藝術型計畫和創作有很多都是單一面向的紀錄或是能供佐證的資料來自於較挶限的來源,單純由新樂園所保留下來的資料去紀錄事件發生的過程,所以在紀錄新樂園歷年的專案計畫上應該需要使用較具有情感性的文字方式來書寫。原本將新樂園的藝術檔案保存在維基數據上,只是為了在新樂園的實體空間結束後,能有一個媒體能留存新樂園的內容,但是在整理及上傳藝術檔案資料及與不同領域交流的過程中,不但創造了與國際館舍連結的機會,也加強在地的串聯並提高公共性;雅萍將新樂園原有的年度型專案計畫調整方式執行,與台灣各地的藝術空間和社造組織合作,不再專門著重於藝術創作者的培力,而是期待用這樣的方式發展出一種類似新聞中平衡報導的方式,打造藝術評論和策展學上不同以往的處理方式,創造一種新的話語權。

新樂園藝術空間原是一個由志同道合的藝術創作者們共同創立的空間,但受到大環境的影響,新樂園在完成階段性任務後,在組織核心上,內部不斷更換的成員們無法決定出一個有效的轉型機制,在決策面上,逐漸消失的共議制讓原來由投票產生的執行長一職,逐漸演變成推派和自願的方式產生。從團體到個人,新樂園不能再只是一個為了提供展出和合作機會的藝術空間。對雅萍來說,新樂園在她2008年加入時,是一個提供非藝術本科系學生的她進入藝術產業的敲門磚,當初的成員們的經驗傳承和學習,成為她能陪著新樂園走到這一步的重要養份;而對大環境來說,新樂園及其實體空間或許因為階段性任務的完結,而又未能成功的轉型,已然成為一道道逐漸塵封在檔案庫中的藝術史痕跡,所幸,這些留存的內容將透過連結和上傳維基數據後得到妥善地保存。但為了能在不同的媒體中,同樣地做到保存新樂園精神及內容的方式,雅萍也計畫將整理出來的資料集結出版成專書,以實體和數位內容並存的方式呈現新樂園的歷史樣貌。同步進行的,是經由創新原有歷年專案的方式,將原來的「新秀藝術家」聯展發展成為「新秀策展人」專案,透過與其它空間的連結和探討策展人在藝術空間中存在的意義和必要性;原來的「跨領域藝術節」則轉型為「負離子新手聚」針對書寫藝術文化和社會議題有興趣且尚未有發表經驗的寫作新手進行培育。雖然新樂園未進行劇烈的組織變革和組織創新,但經由專案內容創新的方式,重新定位新樂園在藝術產業中的定位和取向,朝向公共性和國際性發展。只是,專案內容的創新無法為新樂園帶來更多實質收入,也無法利用創新的專案打造出能穩定空間財務的商業模式,只能繼續依賴政府及基金會補助。在這樣的狀況下,新樂園除了會繼續前述的歷年專案、資料數位化和實體出版的計畫之外,預計將逐步關閉實體空間。在竹圍工作室於2022年6月結束後,新樂園藝術空間的結束,是會帶給正在或有意願想要經營實體藝術空間的人們什麼樣的反思?抑或,新樂園藝術空間的關閉只是一滴時代的眼淚,撼動但卻只能輕盈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