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經營的挑戰與嘗試
文｜簡立喆
別府計畫的經營路徑展現出複雜轉化的脈絡，在多方利害關係人協力之下，地方藝術從補助依賴走向自主經營、從政府與民間各自為政發展到協力合作的治理模式。這股改變的力量，來自藝術家與民間社群的堅持，也來自政策部門資源與制度的持續支撐，從此次探訪可以看見，在真誠對話與開放實驗的路徑下，地方藝術有機會真正成為連結、轉化與共融在地生活的核心力量。
儘管別府計畫看來取得了顯著成效，但受訪者們也坦率地指出了現存的挑戰。河野先生觀察到許多的藝術計畫通常僅限於藝文圈內的交流，與一般居民的接觸和交流有限。這個觀察顯示出藝術進駐所面臨的挑戰：如何從小眾的文化實踐，擴展為更廣泛的社會參與，又或者是增加民眾能夠參與的空間，而高木課長也承認市民對於目前藝文活動理解的程度還不太清楚，仍有很大的改進空間，與此同時，她也看到了正向的變化，從大分市或隔壁縣市來的人會說別府是藝術之都、有很多有趣活動。橋爪小姐也樂觀地表示，或許原本藝術與日常生活並未距離遙遠，但由於一些商業或政治的原因需要開始專業化，容易忽略獨特的價值，而在別府這樣的距離可以更近些。
任何嘗試與挑戰在初期都無法一步到位，如何接納可以改進的缺點，保留成效良好的優點，這也考驗著個人或者組織營運的專業能力與經驗。儘管強調民間自主，別府計畫的成功仍離不開政策層面的支持，高木課長分享別府市政府每年投入約 3000 萬到 1 億日圓的預算支持相關計畫，並將藝術文化納入「市的綜合戰略」中。而政府的支持方式很特別，與臺灣的政治環境不同，市政府主要提供資金和制度支持，藝術團體則負責規劃與執行，這種分工模式讓藝術與文化工作者能夠發揮自己的專業能力，同時保持了民間組織的自主性，與穩定的資源抑注。在進行成效評估時，政府不會只關心量化指標的數字，更重視市民理解、參與活動的機制等質性指標，也正式市長和幕僚的看見，才能持續獲得藝術文化事業的支持。這種治理模式的核心是「開放實驗」，如果有人能夠整合想法的話，政府就很願意提供資金，靈活地採納不同的想法，並且將想法具體化，由政府提供資金和提案者一同嘗試與實驗。
別府計畫的發展經歷了從草根運動到制度化的轉變過程。安部純子作為創辦人之一，分享了早期的經營哲學，她直言不和政府拿錢，因為稅金需要花在更重要的社會福利與教育上，於是資金籌措仰賴地方人士的自發性勸募，一群關心藝文發展的地方居民聚集起來，提供給別府計畫創辦人山出淳也初期營運使用，也促使別府計畫往後登記為非政府組織。
河野先生的北浜邊界計畫也繼承了這種自主經營的理念，他明確指出過去許多藝術家與社區合作的項目，一旦補助資金用完就只能暫停或結束，於是在空間創立初期就專注於可持續的發展性，不想依賴政府的補助金。具體的操作策略是保持低設置成本，並制定可負擔的租金，年輕人或長者、藝術家或業餘者都能使用空間。這種設計不僅是財務考量，更像是一種社會實驗，讓當地人逐漸開始理解這不是靠稅金資助的東西，是一種正當的行業，能夠成為一種專業與職業。
別府計畫的現任總監家入健生分享，創立初期觀察到別府地區受經濟衰退影響，過去曾出現觀光衰退與市區衰退，因此推動地方發展需要新的動能。別府計畫於 2005 年成立，致力於規劃藝術節、藝術進駐、商品開發、文化活動空間建置等，其組織成員來自各不同背景，專業背景方面組織成員約有 68.8% 非藝術專業出身，而出生地方面則僅 37.5% 為別府當地人，在成員組成上體現出共容與開放的包容性，經營方面的資金結構則包含政府委託與補助、企業贊助、會員會費及活動票券收入等。
歷經 20 年的別府計畫有著自己的經營策略與階段規劃，第一階段透過藝術季的方式組織與協調藝術家，以此發揮創造力並激發對藝術的興趣；第二階段則是應用藝術來擴大與延伸出許多活動，像是觀光、福利、教育、工作坊等；第三階段則是利用計畫鼓勵藝術與文化工作者遷居並在地方紮根。家入總監也透露目前正與別府市政府密切合作，希望在 2030 年創造總人口數 1% 的藝術與文化工作者。
為此，別府計畫也發展出許多提供給藝文相關人士進到別府地區的機會，像是清島公寓、TRANSIT、LAB #3 與 STUDIO #1 至 #4。清島アパート（清島公寓）提供臥室與工作室，一次可供八名藝術家同時入駐，租約為一年每月租金為一萬日圓，這樣的場域使年輕與有經驗的藝術家，在畢業後保有交流互動與互相觀摩的空間；TRANSIT 別府市創造交流発信拠点為地方傳播藝術文化資訊的據點，辦公室提供媒合服務，並介紹地方企業、商家、藝術家與空間擁有者彼此的資訊，藉以創造溝通良好的平台模式；而 LAB 與 STUDIO 系列空間則是別府計畫與地方不動產公司合作，整理老舊房舍後提供給民眾使用的自營服務。
別府的藝文能量在開放與自主的空間中實驗，破除藝術的封閉性、提供民眾參與的空間、政府與民間的緊密合作，都是實踐上的關鍵課題，也呼應了地方藝術在自主與制度支持間的平衡，並為藝術進駐轉化與連結地方社區打下紮實的基礎。
清島アパート。（圖左，簡立喆提供）
BEPPU STUDIO 01。（圖右，簡立喆提供）
藝術進駐的價值與永續樣貌
經過為期兩週的實地探訪與面對不同利害關係人的訪談整理，別府計畫至今在地方所嘗試與實踐的經驗，筆者試圖歸納出以下幾點。首先，是包容開放的地方特色，別府地區因其歷史背景形成的文化，為藝術進駐提供了天然的接納環境，而居民的「旅人精神」和無條件支持的態度，讓外來藝術家能夠融入地方生活；其次，是永續自主的運作機制，從補助依賴轉向自主經營，不僅確保了計畫的持續性，更重要的是讓藝術實踐成為真正的社區事業，而非外來的文化移植；第三是協力合作的經營模式，政府的政策支持與民間組織的專業執行形成良性分工，既保持了藝術創作的自主性，又提供了必要的制度支援與資源提供；第四是空間使用的自主性，低門檻的參與設計和靈活的使用方式，讓不同背景的人都能在藝術生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最後，則是生活化的藝術實踐，藝術不再是存在於美術館的菁英文化，或高高在上、難以溝通的文化符號，而是融入日常生活的表達媒介和交流方式。
如此的地方樣貌提供了可參考的成功經驗與思考框架，一個好的藝術進駐應該是雙向的文化生成，藝術家在地方找到創作的靈感和生活的支持，地方社群在藝術實踐中發現新的自我表達和社會連結的方式。希望每一位居民都能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對於不同的生活方式，在地居民們都願意盡全力給予支持，這或許就是別府獨特的相處方式——在不打擾任何人的情況下，表達關懷、支持彼此，創造出一個讓藝術與地方文化自然共融的理想樣貌。
這種相互滋養的關係模式為其他地方的藝術發展提供了寶貴的參考，並且展現了藝術如何成為促進社會包容、文化創新和社區凝聚的重要力量。在全球化與在地化交織的當代社會中，別府計畫的經驗告訴我們，藝術進駐翻動了這片充滿養分的土地，使得藝術與文化的莖脈能夠匍匐其中，得以在溫泉遍佈的巷弄中產生交流，在激發地方的活力的同時創造社會參與的可能性。
（別府溫泉及附近名勝案內圖／簡立喆翻攝，別府市立圖書館）
延伸閱讀
真誠與包容：別府地方的文化根基｜日本地方的藝文脈動：藝術進駐的深潛與泉湧—實地踏訪別府計畫（上）
藝術與日常共生：地方空間的自主與多元生活｜日本地方的藝文脈動：藝術進駐的深潛與泉湧—實地踏訪別府計畫（中）
簡立喆
臺中豐原人，遊走於藝文與教育工作現場，關注議題包含視覺文化、藝術教育與體驗教育等面向。現職 TASA 公共政策與溝通專員，就讀於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所美術教育與行政組。 E-mail: lizhur.j@gmail.com